故事

作者: 李蓁尹、陳姿妤、陳蓁 廖盈嘉、鄭淳芸、賴劭均

序章

-人與鯨的開霧傳說-


《歌聲》

霧環繞著我,無數小水滴在我的體表凝結,輕輕地滑落,帶來一種微妙的感覺。我永遠離不開霧,它帶來每一口呼吸的空氣,在我的體外,也在我的體內瀰漫。

其他鯨魚聚在高處的霧層,吸入被升起的星光染成鬱金色的霧氣。長久以來,我的生活都是孤寂的,我聽不見夥伴發出的頻率,永遠聽不見集合吃飯的呼聲,只能用眼睛努力追蹤他們的動作。這兩天都沒有進食,感官逐漸變得遲鈍,體內空蕩蕩的,好像缺了一個洞。理智告訴我早該在上方等待星星升起,但我閉上雙眼,選擇沉入那片熟悉的黑暗。

我漫無目的的在黑暗中遊蕩,隨意選擇方向。我常在想,這裡就是每隻鯨魚最終要去的地方吧。我在黑暗裡待得越久,就越往下沉,沉入那無垠黑暗的中心。這次我沉得比之前都深,在黑暗的中心,好像有一個東西在呼喚我、等待著我。

一段歌聲劃破了黑暗,我驚訝的張開眼睛,發現自己到了霧的下層。黃昏橘紅色的霧隨著風拂過我的身體。在這個靜得彷彿窒息的世界裡,難得有風。晚風似乎捎來了一點什麼,輕輕的滲進了我的腦海。

那段旋律跟霧一起被吸入體內,我盯著下方的樹林,在林間深處,有這麼一個生命唱出了歌聲,那是燃起黑暗的一撮火焰。霧在樹林間瀰漫著,只能看見隱隱約約破出的高聳樹冠。我仰頭望著星星的方向,猶豫了一下,便毅然決然的向樹林游去。

因滯留的霧氣阻止了森林大火,林間每一棵樹都是參天巨木,像一雙雙往天空攫去的手,努力抓住一縷稀少的陽光。我花了一番功夫才穿過濃密的樹冠層,下方卻豁然開朗。樹幹有兩三個我那麼寬,在高處才有分岔,樹與樹之間的距離讓我能自在穿梭,我打賭從來沒有其他鯨魚到過這個地方。

歌聲依舊持續著,穿過樹冠層後變得更清晰,在林間繚繞,這不只是旋律的哼唱,我似乎能隱隱約約聽見歌詞。全身白色的人在地面移動,我向他們游去,引起一陣驚呼,能藉由聲音辨別情緒的感覺真好,就像我多了一個鰭。但歌聲並不是那些人唱出的。


《樹洞》

旋律引領我來到一棵樹前。我繞著那棵樹轉了一圈,樹的外表十分普通,但歌聲確實是從其中發出。早知道樹會唱歌,我就多花一點時間在樹冠旁邊了。

歌聲戛然而止,我焦躁的繞著樹盤旋。一個聲音傳出:「煜蘅,想再聽一遍宋應星破開迷霧的故事嗎?」我認得這個沙啞蒼老的聲音,就是他把我從上方拉下這裡、從黑暗拉回濃霧中。我減緩擺動尾鰭的頻率,輕輕的向下飄落,從一個樹洞向樹心望去。

這樣一棵巨木,樹心竟然是中空的,裡面隔成一間間的房間,由一把梯子上下連通。房裡有兩個背對著我的身影,一個佝僂的背影躺在木製的搖椅上,看向圓凳上另一個年輕許多的身影,她及腰的頭髮編成兩條辮子,耳朵上掛著一閃一閃的光,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。

我沒聽見她的回答,不過答案顯然是肯定的。「很久很久以前,有一個少年呀,叫做宋應星。他出生在一個偏遠的村莊裡,父母親很早就因病過世了,只留下年邁的祖母與他相依為命。」老人瞄了少女一眼,又繼續說下去。

「這一年,宋應星十六歲了,長成了一個年輕的小伙子。他為人誠實善良,村民都很喜歡。一日,他在田裡工作,天色倏地暗了下來。霎那間,飛沙走石,天昏地暗,等他回過神來,世界已被一片茫茫白霧給籠罩,事物喪失了輪廓,連太陽都被暈染成了一團黃色。村民們認為這是上天降下的懲罰,於是殺雞宰羊,作法獻祭,白色的霧氣卻逐漸變得蒼白、污濁。如果與霧氣接觸太久,初時會全身皮膚發癢、潰爛,嚴重者甚至會產生幻覺,痛苦至死。

「一個多月過去了,作物因為陽光不足而枯萎凋零,村民只能縮在屋裡,依靠僅存的乾糧度日。見到這樣淒慘的光景,宋應星決定要找到讓霧消失的方法,使生活恢復原狀。他聽聞河流的源頭住著一個無所不知、無所不曉的老道士,於是沿著河流走呀走,一直走進蓊鬱的深山裡。一路上,不時要到河裡泡一泡,以免身子被白霧所侵蝕。在河流的盡頭有一道瀑布,瀑布的旁邊有一座茅草屋,老道士就住在裡頭。宋應星走進屋裡,說明來意。」


《傳說》

我在樹洞外聽得入神,老人在搖椅上前後搖擺,繼續說著故事。

「老道士告訴宋應星,想要讓霧消散,得集結各個部族的力量,唯有眾人團結一心,奉獻並燃盡所有,天空才能再次恢復清明。語畢,他化為一隻白鶴,消失在窗外的霧氣裡,留下一件白羽蓑衣在地上。宋應星怔怔的穿上簑衣,走出門外,衣上的白羽竟把他周圍的霧氣清除一乾二淨。有了白羽蓑衣,宋應星拾起行囊,告別祖母,正式踏上旅途。

「他翻過高聳的山脈,渡過洶湧的江河,橫跨乾燥的沙漠,走入寒冷的冰原,他踏破草鞋,磨斷行囊,走向霧的彼方。宋應星走遍世界各地,拜訪了大大小小的部族,從船隻的國度,到洞穴的居民;從沙漠中心的部落,到車水馬龍的大城。由於大霧在各地帶來了無盡的悲傷與衰亡,居民們都十分樂意為開霧貢獻心力,紛紛將最珍貴的寶物送給了宋應星。大地的眼淚、潔白的火花、星星的碎片,宋應星的行囊裡,滿載著盼望與祝福。

「白羽蓑衣只有一件,宋應星的旅程注定孤獨。在走遍全世界後,一座烽火台映入他的眼簾,他想起老道士的話,於是背著沈重的行囊,緩緩爬向石階的頂端。烽火台很高,放眼望去,四周皆是一片白茫霧氣。宋應星將行囊裡的東西一樣樣小心的擺在地上,取出火柴,點燃了眾人的禮物。熊熊火焰下,一道白光沖天而起,向四面八方散射而去,白光所到之處煙霧散盡,大地恢復澄澈清明。

「當大霧散去,宋應星也踏上了歸途。人們感佩他的功績,將他的故事編成歌謠唱頌流傳,宋應星也把這段旅程寫成了《天工開物》,以紀念這段波瀾壯闊的日子。書如今已經亡佚,歌謠卻仍被人們一代、一代的傳誦著,直至今日。」


《歌謠》

故事的餘韻在心頭縈繞不去,我細細思索故事中的一切,越想越有似曾相似之感。

一段歌聲揚起,打斷了我的思緒。這正是我在霧中聽到的旋律,除了原本蒼老沙啞的聲音,這次還加入了一個清脆嘹亮的歌聲。我向樹洞內探頭,那老人跟少女正一同吟唱,隨著她身子左右搖擺,背後的辮子一甩一甩的,我愣愣的盯著她看,努力聽清他們唱的歌詞。

「他踏破草鞋,磨斷行囊,走向霧的彼方。

百花小麥金絲薰,在青綠的草原上綻放,

等待遊人將她摘下。

古籍冰山伊格魯,寒冷的寂寞孤芳自賞,

雪原的盡頭閃耀著光。

他走向霧的彼方呀霧的彼方。

爬蟲閃電石之林,小心保存易碎的重量,

緊緊守著微小的希望。

洞穴部落永遠號,向往日的幻影啟航,

羅盤指向到不了的嚮往。

他走向霧的彼方呀霧的彼方。

石下酒窖水族箱,在帷幕裡成長,

孤零零的在世界中央。

迷宮礦坑光之房,燃燒凝固的太陽

星空中點點光亮。

他拋下行裝,丟掉手杖,走向霧散的家鄉。

他走向霧散的家鄉呀霧散的家鄉。」


《西忒斯》

兩人的歌聲在林間迴盪。「阿公,我去一下黃昏市集,很快就回來。」少女站起身,爬上房間中央的梯子。「順便拿幾套防護衣去賣吧,煜蘅。」我想知道梯子通往哪裡,卻找不到樹洞。「沒剩幾套了,這件可以嗎?」聽見話聲,我游回原本的洞口。

淺藍色的厚重布料包得煜蘅密不透風,要不是她開口說話,我幾乎認不出來。她提著一個籃子,另一隻手舉起一件純白的防護衣,「這件當年是要做給你二阿姨穿的。」阿公充滿感情的撫著衣服,「那我去換一件。」「沒關係,這件可以,」阿公揮了揮手,「出門小心。」

煜蘅爬出樹洞,堅定的朝霧裡的某個方向走去。她每隔一陣子就回頭望一眼,腳步越來越快,最後開始小跑步。直覺告訴我要向上方游躲著,不料卻撞上霧裡的枝葉。在一番掙扎後我看向地面,她早已不見蹤影。

我焦躁的推著那枝葉,它轟的一聲掉到地上,一群人圍過來議論紛紛。我耐心的躲在霧裡,直到其中一人提到「黃昏市集」。我小心翼翼的跟隨著他,一有風吹草動就躲回霧中,總算來到五棵樹圍成的林間空地。

我在人群中看見熟悉的淺藍色身影,煜蘅似乎已經賣出防護衣,在一個手推車前挑了幾顆橘紅色的水果。攤販隨手撕下推車上掛著的書頁,包裝後放進提籃。

煜蘅正一樣一樣的確認裝滿的提籃,「白羽蓑衣?」她突然大喊,身邊的人停下動作,關心的圍過來。她急切的和攤販說話,不時指向那本書,攤販聳了聳肩,將書交給她,她立刻朝市集外奔去,我見狀連忙跟上。

跑了一陣子,她坐下來盯著那本書看,毫無預警的開始哼唱:「他踏破草鞋,磨斷行囊······」我忍不住游向她,煜蘅充滿警戒心的壓低身子,做好反擊的準備,我一動也不敢動。僵持了一陣子,她直起身子,輕輕的接續那首歌,試探性的向前兩步,我立刻跟上。煜蘅拍拍我的頭,笑著說:「看來是甩不掉你了,就叫你西忒斯吧。」

名字沉重的戴在頭上,像是加冕的王冠。從此,我可以被用第三人稱稱呼,可以是他人故事的一部分。我閉上眼睛,在熟悉的那片黑暗中,有一個聲音呼喚著

西忒斯。

《天工開物》

大霧籠罩的樹林裡空無一人,腳步聲顯得格外清晰,煜蘅熟練的在樹與樹之間移動,西忒斯緊隨在後。一轉眼,少女消失在家裡那棵樹中,不一會兒,她從樹洞探出頭來,掛起一盞油燈,示意西忒斯到這兒等待。

西忒斯遲疑的游到光下,燈光看起來就像一顆摘下來的星星。牠猶豫的吸了一口氣,金黃色的霧氣填起體內的空洞,牠大口吸氣,滿足的翻了一圈,從樹洞往裡面望去。

煜蘅已經脫下防護衣,換回繽紛的短袖。她看了一眼睡著的阿公,將籃子裡的東西輕輕擺在桌上,隨意咬了幾口麵包,便爬上梯子。西忒斯看見燈光從高處的樹洞漏出來,向上游到煜蘅身旁,她心不在焉的拍拍牠的頭,全神貫注的研究那本書。

書破破爛爛的,沾滿污漬的皮製封面隱約可以看出「天工開物」四個字,內頁大半都被撕去,隨時有散架的可能。煜蘅小心的翻開它,裡面記載著從釀酒到耕田的各種科學技術,前半部分似乎屬於遊記,只可惜大多已散落在各家的買菜籃中。她仔細的讀了幾篇,宋應星詳細的記載他與各地人們的交流。煜蘅想要尋找實際開霧方法的蛛絲馬跡,卻一無所獲,失望的嘆了口氣。

至少這本書的存在,已經大大為這個傳說故事增添可信度了,她安慰自己,決定大致修補一下殘破的書。煜蘅將書封輕輕取下,打算用酒精好好擦過。一張折起來的紙突然掉出來,她連忙拾起,攤平在書桌上。

因為保存在書封中,紙條的條件似乎比其餘書頁好,上面用毛筆寫下一份清單,「原初的構解、潔白的火花······這是什麼呀?」煜蘅喃喃自語,她檢查書封,找到另一張地圖。自從霧起之後,這座樹林就和外界隔絕,她只能透過爺爺得知其地方的事情。煜蘅盯著地圖,找到代表樹林的小點,她驚訝的發現自己生活的天地竟只是這樣一個小地方。地圖上標示著十七個叉叉,旁邊標示著紙條上各個物件。煜蘅靈光一閃,這想必是宋應星收集的各個物品,如果她也經歷這樣的旅程,收集清單上的物品,就能破開現在的迷霧!她興奮的衝下梯子,趕去跟阿公分享這個好消息。


《啟程》

椅子上,阿公閉著眼睛,急促的呼吸著。煜蘅驚呼一聲,手中的天工開物落在地上。「沒事的,我們都知道這一天會到來。來,阿公有話要跟你說。」老人虛弱的揮揮手,示意煜蘅來到他的身邊。他緩緩的睜開眼,泛灰的眼珠子中,流露出無比的堅定。「乖孫啊,踏上旅程,跟隨宋應星的腳步吧!你註定要成為陽光下的那個身影。」煜蘅握著阿公的手,眼中盈滿淚水。「衣櫥裡面是我給你的禮物,你的旅程將會滿載我的祝福。」阿公露出虛弱的笑容,慈愛的望著少女,然後永遠的閉上眼睛。

煜蘅的大腦一片空白,跪坐在失去心跳的老人身旁一動也不動。天工開物落在腳邊,褐色的紙頁微微從書裡露出一角。呆坐了好一陣子,煜蘅深深的吸了一口氣,搖搖晃晃的站起身。她走進阿公的臥室,打開衣櫃。

衣櫃裡頭掛著一件純白的防護衣,幾乎已經製作完成了,只有身側的布料還差了幾針。煜蘅猜不出它的質料,但她心裡明白,這件防護衣,比阿公這一生中所做的任何一件都還要好。

靜默了半晌,煜蘅自櫃子裡取出針線,把防護衣的最後一部分完成。淚珠滴在一片純白的防護衣上,迅速消失無蹤。縫製完畢,煜蘅從自己的房間裡拿出背包。她將天工開物用一個袋子裝起來,小心翼翼的放進背包裡,又往裡頭放了羅盤、衣物、水和好幾天份的乾糧。經過梳妝台,她遲疑了一會兒,從抽屜拿出小刀,將兩條辮子齊肩割下。鏡中,一個短髮少女凝眸回望。煜蘅背起背包、穿上純白的防護衣,朝屋裡望了最後一眼,毅然決然的走向門口。椅子上的阿公好像睡著了,臉上仍然掛著微笑。

門外,西忒斯看見煜蘅提著燈走了出來,游到她的身旁蹭了蹭。「這是在安慰我嗎⋯⋯」煜蘅摸了摸西忒斯的頭,鯨魚彷彿聽得懂少女的話,輕輕的低鳴了一聲。少女抬頭望向夜空,想像璀璨的星光穿越茫茫白霧,落在身上。她在門口佇立良久,才緩緩的從背包拿出一包火柴。輕輕一劃,橘紅色的火焰照亮了少女的臉龐。「再見了。」少女遵從這片樹林的古老傳統,將火柴放在樹洞的門口,內心近乎虔誠。火焰接觸到木頭,瞬間竄起了幾丈高,像一隻重生的鳳凰沖天而起。整棵巨木燃起了熊熊大火,火焰點亮了黑夜,連白霧都有些畏懼。在一片模糊的火光裡,煜蘅彷彿看見了阿公的身影,老人最後的話語仍然迴盪在她的耳邊。

「西忒斯,我們走吧。」少女低聲說道,聲音十分平靜。她明白,火勢不會蔓延,而終將被霧所熄滅。這棵樹將化作塵土,和阿公一起回歸大地。這裡已經沒有她的依歸,她的未來,在白霧的另一端,在那太陽升起、星光燦爛的長夜盡處。

那一天,一棵樹燃盡了。一名少女轉身離開,尋找沒有霧的未來。她背起行囊,伴著一隻鯨魚,走向霧的彼方。她結束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歲月,而十七歲少女的開霧傳說,才正要開始。

>>伴著歌謠,展開旅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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